《汤姆斯河：科学与救赎的故事》- 一次环保事件的记录

美国科学与环境记者、纽约大学副教授丹·费金（Dan Fagin，以下简称作者）近日出版的《汤姆斯河：科学与救赎的故事》（Toms River: A Story of Science and Salvation，以下简称《汤》书）一书为这一问题提供了很好的回顾与反思。

汤姆斯河（Toms River）是位于美国东部新泽西州一个人口不到十万的城市。从上世纪50年代起，瑞士化工企业汽巴－嘉基（Ciba-Geigy）在汤姆斯河建立了化工厂，化工生产为汽巴－嘉基带来巨大利润的同时，也让汤姆斯河从一个封闭落后的农业小镇一跃成为经济发达的现代化城市。然而伴随经济繁荣而来的是触目惊心的环境污染：生产过程中的废弃物几乎不加任何处理，一部分废水先是直接排入附近的河流，后来通过管道直接泄入大西洋，液体和固体废弃物则简单地装入桶中填埋甚至焚烧，一些容器破裂导致化学废料污染土壤也无人过问。更为恶劣的是，工厂的部分废水透过疏松的砂质土壤直接渗入地下，严重污染了地下水。当地重度的环境污染直到80年代初才逐步得以披露，最终导致汽巴－嘉基在90年代初结束其汤姆斯河的化工生产，并投入巨大人力物力治理污染。

排入大海的工业废水

汤姆斯河的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的同时，公众健康问题也逐渐成为焦点。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起，汤姆斯河儿童癌症的发病率逐渐上升，患病儿童的父母逐渐将健康问题的根源与化工企业的污染联系起来。为了给自己的子女寻求公道，这些家长和其他许多富有责任感的普通民众四处呼吁，最终推动联邦和地方政府对此展开调查，并确认汤姆斯河为癌症集群。另一方面，在2001年，汽巴－嘉基、联合碳化物等曾经在汤姆斯河造成严重环境污染的化工企业，最终同意向受害者提供巨额赔偿，这标志着一系列环保事件最终画下句号。

左：《汤姆斯河：科学与救赎的故事》封面；
右上：作者丹·费金；右下：汤姆斯河的地理位置

为了完整展现美国环保史上的一个焦点，《汤》书作者采访了与这一系列环保事件相关的化工企业高层管理者和各级政府官员、化工厂普通员工和受到环境污染危害的当地居民、医生、护士乃至律师等各方人士，全面系统地纪录了这一段值得深思的历史。

作者毫不留情地指出，汽巴－嘉基的管理层对环境保护和公众健康的轻视，是这一系列悲剧的根源。由于担心增加生产成本，汽巴－嘉基在相当长时间内不愿意投资修建污水处理设备，更不愿为接触致癌化学品的工人改善防护措施。更有甚者，80年代初，汽巴－嘉基排放污水的管道发生破裂，含有大量有害化学物质的废水渗透到城市街道，从而导致化工厂的污染问题进入公众视线，汽巴－嘉基的当地负责人竟然向公众解释说，工厂排放的废水“99％是水，只有一点点的盐”。汽巴－嘉基最终为自己曾经的轻视付出了惨重代价。随着美国自上而下对环保问题的日益重视，汽巴－嘉基在当地形象一落千丈，最终在各方压力下彻底关闭了汤姆斯河的工厂，并不得不投入巨资治理之前造成的污染。

作者在批评化工企业管理层对于环境污染的轻视态度的同时，也毫不避讳地揭示了当时的美国各级政府在处理环境污染和居民健康问题上的一系列消极态度。20世纪70年代之前，美国联邦和地方政府不仅对环境污染缺乏足够的重视，也缺乏相应的法规、人力来应对化工企业的污染问题。在汤姆斯河的环境问题逐步被披露之后，各级政府在应对上也多有失误。例如，环保部门在处理被污染的地下水时，多次妥协于化工企业提供的方案，结果最终证明这些方案未能有效地去除水中的污染物。另一起典型的失职是，当汤姆斯河所在的海洋县根据请求完成了对汤姆斯河儿童癌症发病率的流行病学调查之后，新泽西州卫生部门并没有及时向公众通报，而是将报告束之高阁。结果，报告经由另外的途径被媒体披露后，引发了民众极大的恐慌和抗议，最终迫使州政府不得不承诺继续对此进行调查。《汤》书中列举的这些教训极为深刻，值得化工企业和政府部门认真吸取。

与企业和政府部门的消极敷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包括部分基层政府雇员在内的美国普通民众认真负责的态度和日益提高的环保意识。《汤》书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生动而感人的故事，让我们深刻体会到，许许多多的普通人是如何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推动美国历史上这一著名环保事件的进程的。例如，费城儿童医院的一名女护士在发现医院收治越来越多的来自汤姆斯河的儿童癌症患者时，责任心促使她将这一情况反映给在美国环境保护署地方机构任职的亲属，并最终促成政府部门启动流行病学调查；在新泽西环保部门任职的一位从事化学分析的技术人员，坚持不懈地探寻受污染地下水中不明化学物质的可能结构，最终确认了一种此前未被发现的污染物，并证实之前对地下水采取的净化措施并不成功。当然，对这一系列环保事件推动最大的，要属由汤姆斯河儿童癌症患者家长自发组织的环保志愿团体，没有他们的不懈努力，汤姆斯河的许多环境问题也许仍然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发生在汤姆斯河的一系列环保事件，最终以汽巴－嘉基彻底结束生产、癌症儿童家庭与汽巴－嘉基和联合碳化物等化工企业达成总金额高达3500万美元的庭外和解而告终。然而在作者看来，这并不是一次完美的胜利，因为在它的背后隐藏着太多的遗憾和无奈。

围绕汤姆斯河癌症集群的调查，耗费了美国政府部门近6年的时间和超过1000万美元的资金，但最终未能建立水源污染与儿童癌症高发的因果关系。这样的结果反而导致美国各级政府不愿意进行类似的调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奈。由于政府的调查未能给出明确结论，汤姆斯河儿童癌症患者的家庭虽然在律师的帮助下成功从几家化工企业获取到了高额补偿，但是这些化工企业并没有做出真正意义上的道歉。许多患者家属虽然对此极为不满，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因为一旦与化工企业对簿公堂，患者家属未必处于有利地位。对于其他许多角色的矛盾处境，作者的刻画虽然不多，却十分到位。例如，由患者家长组成的志愿组织为解决汤姆斯河的环境问题长期奔走呼吁，在得到一部分居民的尊敬的同时却被另一部分居民特别是工商业从业者冷眼相待，因为他们希望汤姆斯河尽快摆脱环境污染带来的负面影响重新发展，不愿意看到汤姆斯河因为癌症集群等问题继续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通过这些事例，作者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现实的残酷，让我们体会到环境保护和公众健康问题的复杂性。

值得一提的是，《汤》书在全面纪录发生汤姆斯河环保事件的同时，还以人类是如何了解癌症、认识癌症发生的根源为另一条线索，为我们勾勒出科学史上的许多重要进程。一大批不为人熟知，但又为人类征服疾病做出重要贡献的名字，在书中都有提及。例如最早观察到环境污染可能导致癌症的波特（Percivall Pott）、第一个证实化学物质能够致癌的山极胜三郎（Katsusaburo Yamagiwa）、最早首先证实吸烟能够导致肺癌的多尔（Richard Doll）等。通过回顾这些先驱的事迹，作者不仅大量普及了相关的科学知识，也为我们展示了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的重要性，甚至向我们揭示出某些研究方法上的缺陷是如何被用来掩盖公众健康问题的。例如书中提到，流行病学调查表明，尽管频繁接触危险化学品，汽巴－嘉基的工人的癌症发病率仅仅略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看到这个数据，你是否觉得那些致癌化学品并没有那么可怕？其实不然，作者随后指出，掩盖问题实质的，是所谓的“健康工人效应”：工人的健康程度本来就高于全国水平，否则不会被雇佣。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相信对读者会很有启发。可以说《汤》书不仅是一部优秀的纪实作品，也是一部相当不错的科普著作。

在《汤》书的最后，作者将视角转投到中国。作者忧心忡忡地指出，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特别是大量化工企业由欧美向中国转移，类似汤姆斯河的悲剧正不断地在中国的土地上重演。这种现象确实存在并且值得关注，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对化学工业的妖魔化在国内也时有发生，在公众中引发不必要恐慌的同时也阻碍正常的经济发展，前一段时间在多个城市上演的针对PX项目的抗议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如何在保持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尽量减轻对环境的污染和公众健康的损害，并且引导公众理性对待工业化发展，这是中国未来必须面对的一个严峻挑战。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汤姆斯河沉重的一页也许已经翻过去，但如何从中吸取教训避免类似惨剧的再次发生是我们必须关注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汤姆斯河：科学与救赎的故事》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参考和借鉴。

原文来自：科学公园